2016年5月29日 星期日

是謂大同

上週去了山西大同,主要是衝著雲岡石窟和懸空寺的盛名而去,沒什麼意外,伴遊的還是胡椒,飛機時程安排還是一樣爛,但比預期多了些驚喜。出發前做了功課,加上博物館和導覽的資料,很值得讓我好好地整理記錄下來。

先從地理位置說起,我的地理一向不好,所以很驚訝原來大同離內蒙古最近距離不到五十公里,離內蒙首府呼和浩特也只有二百多公里,二至三個小時的路程。山西省簡稱「晉」,大同為山西第二大城,人口330萬,最大城為山西省會太原,在大同南方約三百公里,而著名的雁門關就在二城中間。

一般所指的關外便是雁門關以外,大同因地處大漠邊陲,自古以來一直為兵家必爭的天險之地,明朝為抵禦遊牧民族而在長城沿線設了九邊重鎮,大同為其一,而雁門關至今戰役高達二千多次,大同也有一千多次,在歷史上幾乎從無平靜之年。

這二千多次戰役不知是否包含了當年帶頭大哥殘殺蕭峰家人的那一仗,憑著一股義氣熱血,我們差點便殺往雁門關去了,但想到帶頭大哥已水落石出,和出家人沒什麼好爭論的,因而收刀作罷。

大同天氣是典型的大陸型氣候,有句形容晉北的諺語,「雁門關外野人家,朝穿皮襖午穿紗」,早晚溫差在夏天仍高達二十度,冬天極凍溫更達零下十幾二十度。因氣候乾燥,鼻粘膜總是呈現出血狀態,加上空污及黃土,以及這季節佈滿空中飄散的楊毛樹種子(類似浦公英種子的棉絮),幾乎每天就是在缺氧的環境中掙扎,然而這症狀卻在下飛機踏進香港赤鱲角的瞬間不藥而癒。

大同之所以被認定為古城,除了雲岡石窟的盛名加持外,主要還是因為北魏時期曾定都於此,北魏是由鮮卑人所立,鮮卑來自大興安嶺,在拓跋氏領導下於南北朝時期統一了北方,雖和南方對立而不被視為中國正統王朝,但在北魏孝文帝一統北方後,竟在文化上對漢文化投降,改為漢姓,並全面推行漢化政策,而由皇家所主持的佛教文化更是由此而大放異彩,並深刻影響了之後的大唐文化。

雲岡園區立有一石,刻著余秋雨所題的「從何處走向大唐」,指出大唐文化能立足於世界,是受來自北魏佛教的影響,而佛教的普及,除了北魏立為國教外,雲岡及龍門等大型佛像的推廣也有很直接的關係。

在經濟上,全世界最大的煤礦生產和消費國都是中國,而大同更為中國數一數二的煤礦產地,已為中國貢獻了超過25億噸的煤產量,但能源和經濟密不可分,這幾年中國發展趨緩,大同的產煤百分之百內銷,已過巔峰時期的煤礦產業更是疲相已露,不但煤價由06年每噸七八百元一路狂跌至谷底的二百多元,礦工薪資更是大砍超過二成,落差相當驚人。

但據我們出遊時實地觀察,在大同市區到雲岡,一路綿延了四十多公里的煤礦區,以及出發至懸空寺時清早五點多,對線車道一台接著一台的大型運煤車,車龍超過了百來台,這和前前大同市長耿彥波所想的轉型目標,應該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談到耿彥波,就得再說明一下,由於在出發至大同之前便看了一些關於他的專訪紀錄片,再實地和當地人詢問後,發現此人在大同受到極高的評價和支持,在他於2008年任職大同市長前,大同市可說是百廢待興,一片荒蕪。他上任後體認天然資源總有時盡,因此大刀闊斧推動改革,一方面暫緩文化區周遭的煤礦開採,一方面積極保存現有文物,並將古城區內住戶鐵腕且無償拆遷,耗廢巨資,企圖恢復古城時期的舊觀。

他的作為引起了很大的爭議,雖然底層市民支持度高達七八成以上,但因拆遷所引發的爭議實在不少,最後更在成果未彰時被調往太原,二任接位者皆無能力且無資金延續他的作為,民房拆後廢墟便棄置至今,到處可見斷垣殘壁,古城區仍是滿目瘡痍。

所謂的古城區,指的是大同的古貌,就是古時四周城牆和其中人民生活的空間,城牆為一長方形,長約1.5公里,寬約1.75公里,實際面積大約為2.8平方公里,幾乎所有市內的遺跡全在其中。當年中國文革破四舊時,對古文物多所破壞,很多住民拆了古城牆磚石,在古城區蓋了住家,一住幾十載,數十萬戶居民生活品質極差,許多更為違章建築。

依耿彥波的想法,現今大同市區面積遼闊達120多平方公里,何苦擠於小小古城區,為整頓市容,決定強制拆毀民房,並在郊區蓋了如香港蜂窩式的密集住宅,讓人民無償遷移。山西人大多不富裕,說無償對小市民而言自是大恩,但對土地大亨而言卻是千百個不願意,只是在高壓統治的中國,抗議的成本實在太高,聲音也被壓了下來。不久前在大同竟還有二十萬人集結遊行,要求耿彥波回任大同市長,離開這麼多年,在這地方都還有人會為他集結抗爭實在太不可思議,若無意外,這人看來可為中國明日之星了。

除此之外,耿彥波對古城的維護更是讓我有興趣,他堅持嚴格考證及遺產本位,所有修復必須以原朝代為綱,沒有歷史依據的考證不能設計,沒有設計就不能動工,且回復及保存必定要有四個原則,原來的建築形制,原來的建築結構,原來的建築材料,及原來的建築工藝。聽來頭頭是道,總之就是要用傳統古法把一路受傷的古城,慢慢修回、建回,以回復到當年的榮景。

但這讓我很懷疑,這樣還算是古跡嗎?

看他拆掉有著真正古城磚石所蓋的民房,並從無到有一棟棟地建起所謂的古寺廟、古城牆、古樓房、古壁畫,但和其他城市的古街並無太大差異,這也和台灣的老街文化有著異曲同工。這是建設還是保存或是破壞?只有材料和工法,缺少了歷史溫度的加持,我個人是抱著很大的存疑態度的。

一個受損的古物,是不是從破損中透露著對我們歷史的控訴與指責?是不是從缺憾中留存著對人類的期望與教訓?是不是寫下了對大自然替汰的尊重與進化?切去了破損,填補了折舊,是不是就代表故事被一併抹去?我們該學著接受任何事物的不完美,就像人會老去,每一道傷痕、每一筆皺折都代表著一個大時代的蒼老美學。好吧,我一直都知道,這種想法很不切實際,根本就是鄉民的廢話,我都知道,千萬別讓我當官就是了。

(這水泥打造的「古典與現代融合」到底是什麼鬼?)

談了這麼多的政經文化背景,是因為我體現到這些都和城市的面相習習相關,對文化的深刻理解,才更能深層體會到這趟旅程的精神意涵。

回到旅行的話題,照胡椒的惡習,我們當然還是買了促銷機票,總價省了將近一半,且回程還升等商務艙,但時間上當然還是不如人意,第一晚在北京機場枯坐了一晚。加上胡椒辦事不力,竟在買內陸航線機票時將我的名字拼錯,以致二次搭國內機都險象環生。

第一天早上到達大同,直奔飯店睡覺,因前一晚沒睡,好在這酒店設備不錯,吃得好睡得好,且讓我們提早入住,從九點一路睡到十一點多才起床。肚子餓了,第一餐一定得吃得好,我們查了大同最豪華也是最精緻的飯店,就是「鳳臨閣」了。

小時候和我阿嬤去戲院看了黃梅調的電影,就是明朝正德皇帝如何微服出巡,看上了店家的鳳姐,死命豬哥糾纏,還差點被鳳姐的阿哥打廢,但在秀出皇帝令牌後,鳳姐馬上表明一見傾心,這是真愛。在搬去北京路上卻因過勞而病逝,後世為紀念這位美麗且深明大義的鳳姐的愛情故事(這句是他們的簡介寫的,實在看不出哪裡深明大義,中國人的中文很差,皇帝調戲叫大義,魯蛇調戲叫公安),便將鳳姐和她哥開的酒樓更名為鳳臨閣,而這忝不知恥的「遊龍戲鳳」的下流故事也就傳了開來。

此店據稱花費三億人民幣裝修(我覺得這數字肯定浮誇不少),古色古香自是無庸置疑,但這裡最有名的便是「百花燒賣」,果如其名,如百花爭豔,同時滿足了視覺與味覺的多重享受,因當年慈禧太后的加持而成此店招牌。


另外一種特殊的食物也是我第一次嚐到,叫窩窩,將蒸過的孔洞狀麵皮,沾著重口味的湯醬來吃。超Q的麵皮搭配羊肉的重鹹湯頭,實是令人難忘的絕配。

自此後在大同幾天,腦中揮之不去的背景音樂,就是黃梅調裡的戲鳳,我也是剛從北京一下飛機就直奔鳳臨閣啊,怎麼還在酒樓內摔個大冬瓜掉進水塘裡。。。

好了,沒事!接著是我覺得大同市區內最值得一遊的景點,華嚴寺。這是一間遼金時代的建築,年代算算千年左右,保存得相當完好。

大同本來就在關外,當年先後曾被遼國和金國統治,並皆設為西都,因此市內有不少遼金時代的遺跡,包含之後去的善化寺也是,但以規模來說,華嚴寺還是最讓人覺得不虛此行的代表作。另外,寺內的華嚴寶塔,是中國僅次於應县木塔的全木榫鉚結構塔,不用一根鐵釘螺絲,其實應县木塔也在距大同半天行程範圍內,只是我們已累到沒有興致再多走一趟了。

第二天是我們期待已久的行程,懸空寺,由於懸空寺位處偏遠,距大同南方約五六十公里,且無公交車可到達,唯一的方法就是駕車或包車,由於此日剛好遇上中國的旅遊節,為避開人擠人的逃難景象,我們早上五點半便啟程,果然搶了個頭香,雖然購票時仍遇上一堆插隊的沒品中國人,但仍是幸運地在第一時間自在地觀賞了這神奇建築。

回想起懸空寺仍有些餘悸,整座寺廟是以力學原理篏合在峭壁之中,且嵌合深度僅有五十公分,五十公分。。。走到第三層時不覺腳軟,幸好我們去的早,這時趕緊逆向退回二樓,那些中國人每個都對我投以異樣眼光,要笑就笑吧,我才不在乎哩(摀住耳朵搖頭)。


由於在上面有強烈的不安全感,實在很難去注意一些細緻的建築特色,尤其是一根根的木柱,其實根本只是為了安撫遊客人心才加上去的,有的木柱甚至根本沒有著地,靠,只是拿來增加重量而已。但即使如此,懸空寺據說歷經了八次大地震而未有受損,光這點就該請當年蓋廟高人來開堂授課了。

和懸空寺通常會綁在一起的行程就是恒山,恒山為中國五嶽中的北嶽,但高度還排不進台灣的百岳,只有二千公尺左右。恒山入口在懸空寺旁約三公里,我們的行程更取巧些,但事後證明這應該是最精準的旅遊路線。由山下先搭乘單程索道(纜車)上山,再步行約二小時可逛遍大小寺廟並下山至山腰停車場,請包車問獎先到停車場等候,以省下五公里的路程。

恒山風景自是不錯,但比較有趣的點在於山上寺廟遍設,所有現存的佛儒道三教的神佛聖人幾乎全拜到了,這種文化融合的景象比起風景還要更有看頭些。可惜當日為中國旅遊節,遊客實在太多,人山人海,其實恒山既然貴為五嶽之一,我倒認為應該對旅遊做些技術上的限制。例如,為了節省旅遊時間而先後開發了二條纜車路線,對環境及生態破壞自不在話下,若是沒有纜車,或連所有停車場也一併廢除,限制自用車前往而改以接駁車,減少了自然的負擔,才是永續經營且與自然共存的唯一途徑。

第三天行程是最大亮點,我們搭車來到了雲岡石窟,在大同市區西方16公里,交通還算方便,坐車約半小時便可到達,我們很幸運是第三天才來到雲岡石窟,若在前一天旅遊節來,當天擁進了17萬人,所有石窟都不開放,只能在外面照照相就失去意義了。

對石窟我們更是做足了功課,除了前往前便看遍了各網站介紹及影音說明,原本還想再請一位導覽,但怕導覽快速帶過,便失了我們自助慢遊的意義,所以便買了本各洞窟說明,按圖索驥,加上偶然偷聽到別人導遊的講解說明,一公里長的石窟區,我們不吃不休地走了七小時,細細品味,有歷史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溫度,在每一窟內的感動,都可以在我每次翻閱照片時,再回味一輩子。

雲岡位於離市區西方的武周山,這裡的地質易於雕刻,但相對的也容易風化,現在留下的佛像大都是在嚴重風化後再強行補救保存,而色彩鮮艷的佛像或壁畫很大部份是在清朝時所整修上色的。雲岡整個園區耗資18億人民幣,占地2.2平方公里,已經接近古城的大小了,我覺得是脫褲子放屁,其他事後加上的建築大多是畫蛇添足,但看著將整片小山鏤空雕成一尊尊的雕像,心中滿是敬佩,要知道,這可不是在雕刻完成後再搬入,而是直接就地將山挖空,一體成型,一但失手可能就難以補救,且許多佛像在石窟中高達十多公尺,還有些有二層或三層的設計,實在嘆為觀止。
(第三四窟為橫向雙窟,開鑿空間最大,佛塔竟高達三層樓)

話得從北魏孝文帝說起,有一次孝文帝在平城(現大同舊稱)遇上了高僧曇曜,結果孝文帝的座馬竟咬住了曇曜的衣服不放,相談之後孝文帝將曇曜奉為國師,後世稱為「馬識善人」。由他於西元460年開始主持雲岡石窟的開鑿,自此持續七十年雲岡的雕鑿期,可以想見在當時是如何的滿山金光,香火鼎盛。

雲岡大大小小洞窟254窟,佛像高達51000尊,有編號可查的為45窟,但因20窟後洞窟較小且風化嚴重,真正成名的為前二十窟,尤其是曇曜主持時期開鑿的第16-20窟,全為大佛像,最為著名。且第20窟因洞窟立壁倒塌而使佛像外露,更為雲岡第一代表作。照片也許很難表現其高大深遠,但光其耳朵便有兩個我的高度,站在佛前,更能虔誠地審視自我的渺小。
(第二十窟洞壁坍塌因此佛像外露,成為最具代表性的雕像)
(編號第16-19窟的大佛)

其實在雲岡各洞窟中,主像當然是最引人注目,但除此之外,洞內的整體雕刻,甚至拱門處的小細節,搭配當地的導覽說明,常常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佳作。扣除了有四窟整修中的洞窟,我自己覺得雕刻最精彩細緻的,應該就是第六窟了。但每一窟都有說不完的故事,就留給有興趣的朋友自己去細細體會了。


第四天的行程較為輕鬆,我們逛了古城內二座頗負盛名的寺廟,善化寺和法化寺。善化寺亦為遼金時期的建築,部份年代甚至比華嚴寺更為久遠,但規模小些。而法華寺除了一個元明時期的寶塔外,其他全是仿古重建,不值一逛。
(善化寺精緻幽靜)
(法華寺寶塔造型特殊)

大同古城牆是我堅持一定要上去的景點,這是明朝時重建,現已整修完成。雖然在中國各地都有著大大小小的城牆,但這是我第一次實際踏上城牆,想像著遭遇過上千次戰爭洗禮的古城,傷痕雖被修復,但仍然非常有臨場感。除了最外層的護城河外,一層又一層的堅固外牆重重相疊,在歷史上除了被斷糧或內亂,竟從未被外來民族攻破過,是防禦工事的一大藝術成就。

按照以往的慣例,接下來應該又要談談對這國家的看法,但上次去四川時基本上已經罵過一輪,吐痰、喧鬧、沒公德、不遵守規則,這一切在這次旅行中也同樣適用,且也許水平程度比起重慶成都又低了兩階,惡行變本加厲,在台灣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公民道德,在山西完全抹煞,走在路上需非常專心,誰知哪裡飛來一口痰,逆向衝出一台車,連人行道上都有汽車急駛,還好意思拼命按喇叭,到底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但說到底,這個城市的人民是純樸的,他們只是沒有感受到為什麼不能這麼做的理由,出事機率也許比台灣事故率還低,到底是怎樣的協調性讓他們能在這樣無厘頭的文化中取得完美的平衡?

另外,我一定得提點一下中國人的審美觀,到今天似乎仍不能走出破四舊的窠臼,也不能理解老東西的美好。上天留給他們的天然資源總有耗盡的一天,今天你有煤礦所以叫煤城,明天沒了煤礦你什麼也不是了,但老祖先留給你們的財產卻是更經得起時間考驗啊。他們卻不能安份於只有古老的價值,硬要套用一些俗不可耐的裝飾,在遼金矮房前放上小小兵娃娃,城牆上掛了一堆廣告布條、活動通知,每隔幾公尺就來個什麼熊貓羅漢,在塔前還來一堆連名稱都省略類似保險套的燈飾,你他媽的摸著良心說,是鬼遮眼還是拿了什麼好處?


既然要罵就一口氣,這是夜晚的古城牆,很美吧?是啦,燈光效果是真的不錯,我們還抓緊了最後一晚走出去照相,燈光在護城河下搖晃,的確有種異國情調的浪漫。但是,這明明就是古城啊,為什麼不能給他原來的面貌?或是立些搖曳矇矓的火把也是不錯的選擇,弄得燈火通明,看那白天寂聊沈靜的文峰雁塔,到晚上搖身一變成為七彩保險套,於心何忍啊!

這次出遊的時機點抓得準,目前時節正是出遊旺季之始,卻又未至人潮尖峰期,晚間約至七點半,月已升起,天仍未暗。我閉眼遙想,當年大明王朝為防元朝捲土重來,派重兵駐鎮大同,二十萬大軍於古城牆前,徐達立於上,登高一呼,其勢震天,荒漠孤軍,年復一年,如老殘遊記中所言,若非於北方嚐過那寒風勁雪,又怎能體會謝靈運詩中所言:「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中的哀字下得好?大同,它所蘊含的肅殺悲愁,只要以指尖觸摸,便如魯米諾般顯現其真實的大地悲歌,跨越了國籍,穿越了時空,即使我們不在那朝代,即使我們不在那人命如敗絮的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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